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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论太炎先生,曰“有学问的革命家”,或曰“有革命业绩的学问家”,无论何者为确,谓太炎先生之于近代中国为鲜有之关键人物,当无异议。
先生名炳麟,字枚叔,浙江余杭人。以慕顾亭林之为人,遂改名绛,别号太炎,后竟以号行。先生生于清同治七年十一月三十日(一八六九年一月十二日),逝于中华民国廿五年(一九三六)六月十四日,春秋六十有九。
先生生当季世,内政隳颓,外侮日深。先生幼承庭训,读《东华录》,民族主义思想萌焉;博涉经史,不自外于时势,乃渐有救国之志。初则主改良,入“强学会”,撰述于《时务报》,与康、梁为同道;庚子,断发割辫,与清廷决绝,既而重订《訄书》,作《客帝匡谬》《分镇匡谬》,一扫尊清之迷思,耑以“光复旧物”排满革命为的矣。嗣后宣扬革命思想,累遭捕系而不殆。时国人思变,而康氏撰文累牍,以为民主不可行,力倡君主立宪之说。先生以为大缪,奋笔痛驳保皇之非,斥皇帝小丑不辨菽麦,颂民主革命求索自由。时邹容著《革命军》,先生序而广之。清廷大恐,起“苏报案”,拘先生于狱者三年,而先生声名益高矣。时人谓《訄书》《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及《革命军》出,人人皆言说革命矣。是先生于晚清思潮中,扬清汰浊,改良思想遂渐为世弃。先生凡七遭追捕,三入囹圄,革命之志,弥笃不衰。一九〇六年,先生出狱,东渡扶桑,入同盟会,主笔机关报《民报》倡言革命,与康氏一脉相诘难。有志青年得先生熏润而投身革命者,岂可数哉!先生又著《俱分进化论》《革命之道德》《建立宗教论》《代议然否论》诸文,于革命力量之奋扬、帝制后之国体、建制诸事,皆有学理之探讨,即“中华民国”之名亦出于先生。唏!民国之肇兴,先生奠基之功钜矣。其所论说虽未能尽行,然未可轻而忽之也。
民元既始,先生与孙、黄等不无异同,然心志固在匡救时艰,而无锱铢之私也。洪宪窃国,先生复以反袁遭系,不得出户者三载,绝食者再,当庭诟詈,耿耿不可屈,而袁氏亦无如之何也。袁氏亡,先生乃得南归。其时南北纷攘,国犹未安,乃奔走南北,游说四方,期中华之光复,冀黎民之安康。及国民党北伐,先生复以政见不合,退隐沪上,弘道一隅,若无与于政,然拳拳之心,固未尝少懈也。继而东北兵退,热河不守,淞沪亟变,先生皆唱大义于天下;责张汉卿,助十九路军,不废实行。先生晚节昭昭,绝无纤毫之颓唐焉。
先生之学博而约,闳而邃,于经、史、子、集及印、西诸学皆有独得。举凡古近政俗之消长,社会都野之情状,华梵圣哲之义谛,东西学人之所说,莫不察其利病,识其流变,观其会通,穷其指归。故黄季刚(侃)先生曰:“先生懿行至多,著述尤富。文辞训故,集清儒之大成;内典玄言,阐晋康(唐)之遗绪;博综兼善,实命世之大儒”,诚不刊之论也。
先生尤精于小学,学者谓为乾嘉正统派之殿军。清之朴学,自昆山顾氏肇其端,后竟蔚为大国。文字、音韵、训诂、目录、版本、校勘、辑佚、辨伪、沿革地理诸学渐为专门,学者苟通其一,即获赞叹,而先生乃能会而通之,上承戴东原(震)、段懋堂(玉裁)、王怀祖(念孙)、王伯申(引之)、俞曲园(樾)之绪余;下启近代各专门学科之兴盛。先生好顾、江、戴、段、王、孔音韵之学,及繙阅大徐《说文》十数过,旳然见语言文字之本原,著《文始》《新方言》。其躐越前人者,于文与字,不驻足于音同义同、音近义通、一声之转之混沌,而依文字之演进以探其源,即后世所谓以历时观念检视本体也。其于音声,亦不拘于同、近,创《成均图》,明言对转、次对转、次旁转,益合于音理及语言实际矣。至于发明孳乳、变易二例,尤为前人所不能言。如是,遂使附庸经学之小学,一跃而为独树大纛之语言文字学。季刚先生踵而襄之,遂有“章黄学派”之绵绵。
先生治经,专尚古文,与康有为相颉颃。破燕齐方士怪迂之谈,谓《春秋》乃史家之实录而非万世之圣经;《易》明古今之变,史事之情状见焉;《礼》《乐》为周室法制,《诗》记列国之政,《书》之为史益莫须辨;孔子删定六经,非素王制法,乃在存故史,彰先世,故孔子为史家宗主。然亦许孔氏以“变禨祥神怪之说而务人事,变畴人世官之学而及平民,此其功亦夐绝千古”。此其立意有别于康氏,而摧破之功则略同,经学由是而遂失庙堂之尊。是先生尤斤斤于学术独立,永葆中国独有之史学也。先生之治史,继浙东太冲、二万一脉,尚博雅,切人事,而于明清易代之际,尝三致意焉,先生论经史之真意于斯可见矣。
先生亦措意于今所谓哲学者,其论周秦诸子、法相庄周之类是也。先生自叙:“盖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籥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其堂奥也。”故先生不以朴学为极归,进而上之,期于哲理之构建有所成就。乃作《齐物论释》,以释氏法相之学释庄生之书,“操齐物以解纷,明天倪以为量,割制大理,莫不孙顺”,自许为“一字千金”。著《国故论衡》《检论》,平章古今学术,如以西方名学解墨,明人性之不离于民族之类,皆能洞幽烛微,臻于圆融超迈之境。先生首唱“文学复古”,实即拟于泰西之文艺复兴,而应机说法,“以朴学立根基,以玄学致广大”,以周秦九流之学复华夏之旧物,新中华之来日也。
先生之学,淹博闳通,而不能忘情于政治,故少年针砭之论,晚乃有驷不及舌之叹。实则先生光复中华文物之志,条贯始终。晚岁讲学吴门,如“子夏居魏,西河于以向学;仲尼反鲁,雅颂繇是得职”;匪止此也,乃一则以挽颓风,厉薄俗,取顾宁人知耻、厚重、耿介之说,复揭必信一语,以图治时人之弊,使人皆得卓立;一则以宣扬国粹,激励种姓,以文史之学传中国之命脉,国即亡而必复。尝言:
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所不与他国同者,历史也,语言文字也。二者国之特性,不可失坠者也。昔余讲学,未斤斤于此;今则外患孔亟,非专力于此不可。余意凡史皆春秋,凡许书所载及后世新添之字足表语言者皆小学。尊信国史,保全中国语言文字,此余之志也。
临终,先生尚以为饭可以不食,学不可以不讲,是先生拯溺救危,以祈斯文不坠于地为己任,发扬国之瑰宝为天职,其自任者重矣,远矣。先生自谓“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斯亦见其终以国运人事为第一要谛也。
先生讲学卌年,门生遍天下,从游者各得其一体,皆为名家。承其小学者,黄季刚、钱玄同;继其史学者朱希祖、王仲荦;汪旭初以文学显,吴检斋以经学鸣。余者自成一家者更仆难数。先生实亦下启新文化运动者。健将如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陈独秀、蔡元培辈,多尝登章氏之堂或其同道;而其论周秦诸子出于王官,平章历代学术,实为近代学术史之滥觞;论有清之学,指斥清廷之桎梏,分吴、皖为二派,条析古、今之得失,为总结清学首出之作。其后刘师培、梁任公、钱宾四等继之,虽胜义迭出,要皆未能破其樊篱……是先生开启山林,后来可循道而有所成,其嘉惠于学林后世者,岂可以道里计哉,先生者可谓近代之大师矣!
昔钱玄同挽先生曰:
缵苍水宁人太冲姜斋之遗绪而革命,蛮夷戎狄,矢志攘除,遭名捕七回,拘幽三载,卒能驱逐客帝,光复中华,国土云亡,是诚宜勒石纪勋,铸铜立像;
萃庄生荀卿子长叔重之道术于一身,文史儒玄,殚心研究,凡著书廿种,讲学卌年,期欲拥护民彝,发扬种姓,昊天不吊,痛从此微言遽绝,大义无闻。
是为得先生学术之精义,显先生践行之精神也。
先生之功伟,先生之学精,后之仰之者,有志于为国为学者,可不识全豹而言前修耶!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乃有梓行先生《全集》之议,且列入国家古籍出版规划。上海人民出版社荣膺此任,聚海内英华,句读校录,费时多载,乃有《全集》八卷问世。惜非完璧,且囿于时空物力,不免于偶疏。先生文宗魏晋六朝,喜用古字僻典,学人时苦艰晦,难以卒读,鲁迅即尝言其于《訄书》,“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全集》八卷出,乃得以便人之披览。近岁先生文字选本渐多,实多本此;学林亦得借以探赜先生之生平学术及近代之政局、学界之变迁。《全集》之功不可没也。
虽然,时人亦不能不以《全集》而未全为憾。先生及门,尚在者无多,前辈学人亦如晨星,董理编校之事,一似救宝物于屋火,岂可稍迟哉?三十年来,学界多措意于先生之事之学,求索所得益富益明,再版《全集》,补其未备,此其时也。是以上海人民出版社乃重启刊行《章太炎全集》之计划,藉海内外著名教育、研究机构诸公之力,复得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政府戮力褒崇乡梓先贤,为之大力襄助,乃有新刊《全集》之剞劂,后出转精,必可期也。
昔予从陆宗达(颖明)先生习小学,承章黄一脉,于太炎先生宏论每有会心,获益良多。迄今六十载,无时不以章、黄及其高足如颖师者之为学为人自励,虽不敢以传人自矜,要亦继其志而张大其学。今蒙太炎先生哲孙章君念驰与上海人民出版社谬爱,以《全集》之序嘱予,忆先哲之谆谆,念来者之嗷嗷,敢不勉而为之。乃略陈所识先生行事、为学之衷心,祈于今于后,继之者当念兹在兹之意,并及《全集》整理出版、再整理再版之始末云。
繄!先生舍身求义于民族危亡、国粹陵替之际,后学拜诵校理则值民族复兴、文化蓬勃之春,先生以文史传民族命脉,国运必复之论,今也益见其先知矣。传道于国运转戾存亡之秋,承前启后,逝者已矣;继学于阜平安和之日,改旧立新,其待来者!
癸巳季冬,值太炎先生冥诞一百四十五周年,许嘉璐肃手谨识。(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