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恩虎:《汤因比历史哲学》读书笔记

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被誉为“近世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这本书是汤因比三部重要著作(《历史研究》、《人类和大地母亲》及《经受考验着的文明》)、一个讲座稿、一个对话录和一个讨论记录的浓缩概述。我觉得，中文读者在读汤因比原著以前，应该先读一下这本书，因为它体系地概括了汤因比的学术思想。中国的人文学者也应该认真读这本书!因为生存的终极问题是人文研究必须正视的永恒主题。汤因比先生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他理性而深入展开了现代人类自我救赎的命题。而且汤因比学术论述的恢宏、深邃和睿智是同时代学者无人可及的!

世界末日的话题很早就有。宗教的产生很大程度上就是人类对末日的恐惧。早期人类对末日的恐惧源于自然灾难的难以控制。工业革命以后，自然灾害已不再是威胁人类生存与发展的主要因素，而环境的破坏、私欲膨胀产生的精神压力、不平等带来的社会伤害以及文化抵触导致民族国家间无休止的战争等，还有核能战争使用及外星生物的可能入侵，成为现代人类发展的重大威胁!霍金预言“人类在未来数百年里必须认真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我看到了人类的危险，过去曾出现过多次人类的生存危机。发生类似情况的频率还会增加，我们需要十分谨慎地避免这类危机。但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如果人类在未来二百年间能成功向外太空扩张，那么我们就能避免灾难”。日前正在热播的电影《星际穿越》也是讲人类面对外星威胁的自救。这些都是从科技方面探索人类未来的自救可能，但没有从自赎方面探索摆脱困境的路径。虽然霍金也强调人类“自私、贪婪”的“遗传密码”毫无疑问的存在是发展的重大问题。而汤因比却明确提出现代人类自赎自救的重大主题：“在过去的五百年中，技术和经济高速发展，但是人类并没有在精神上和政治上取得同样的发展，而是存在着诸多严重的问题。现在，人类已经有力量终结人类历史甚至全部生命。走到悬崖边的人类必须迅速觉醒、调整方向，才不至于跌落万丈深渊。人类需要根本改变自己的目标、思想和行为，这是人类继续存在下去的不可或缺的条件”。(p6)

汤因比展开的现代人类自赎自救命题已经是当代人文社会学科研究的重要内容。他自己也在历史文化领域的研究中深入探索这个主题。这本书集中展现了他的这一探索。汤因比的探索可以说是给当代技术经济发展和民族国家体制的警世钟!

汤因比12册巨著《历史研究》讲述了世界主要文明的兴起与衰落，被誉为“现代学者最伟大的成就”。在这部著作中，他创造性提出历史学研究不应以国家或民族为单位，而应以文明为单位。同时他突破性提出：导致文明衰退和灭亡的原因不是战争或灾害，而是面对挑战的应对无力!还有，他从西方文明史研究的角度阐述西方文明的内部矛盾和应对未来世界变化的乏力，并预言人类未来的发展必须从东方尤其是中国文化中寻找动力。“通过从公元前221年到公元1839年长达两千零六十年的历史经验，中国所承担的天命观念及其在维护中国政治统一上的实际作用，给中国人的意识打下来深刻的烙印。经历了西方和日本一个世纪蹂躏的屈辱，20世纪后期的中国人民仍然具有典型的帝国意识。他们的‘世界观’既反映了他们的历史成就，又给他们指定了促成统一和安定的角色。人类要想顺利进入21世纪，就需要一部分人承担这样的角色”。(p47)

他的以下论述也应应该引起我们的思考：“在关系到人而不是物的思想领域，现代西方的工业体制的运用是错误的。但是，历史思想被工业化了。历史思想已经被工业化到这样的程度，甚至能够产生出对工业化精神的病态夸张”。(p13)“为了持一种公正的全球观点，必须摒弃自己的幻觉，即把自身所处的特定国家、文明和宗教当作文明的中心并认为它们比别的国家、文明和宗教优越。这样的历史学立场是全面认识世界真实景象的巨大障碍”。(p11)“智慧必须共享才能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动力”。“国家精神这种民主和部族主义相互妥协的古怪产物在现代西方政治实践中的影响力要远胜过民主本身”。(p14)

在他晚年著作《人类和大地母亲》一书中，对中国文明的论述放在世界格局并提升到未来演变的世界角色高度：“从产生伊始，在关于实际生存和科学、形而上学上，中国哲学都和希腊哲学截然不同。相当于希腊的苏格拉底的孔子，并不是改变中国哲学的方向，而是开创了中国哲学。孔子关心的是参与活动的人，而非理智的人或精神的人。思考人类的本质和人类的生活必然会提出形而上学的问题。比起印度人，中国人不倾向于思辨。不过，中国的道家却陷入了形而上学。静态的阴和动态的阳有节奏地相互交替的思想，物质世界结构中的五行思想，都是形而上学的思辨和科学的思辨。”(p81)“在人类生存的任何地方，道家都是最早的哲学”。(p98)“朱熹是一位擅长系统思想的杰出学者”。“王阳明是最后一个没有受到西方哲学影响的伟大的中国思想家”。( p99)“清代学者们的学问可以同前基督教时期的希腊和拉丁文研究者们相媲美”。(p100)“无论是西汉王朝还是农民，都成了儒家官僚地主的牺牲品，这个新的阶级是王朝的粘合剂，然而也是‘中国的悲哀’。官员们是真正的罪犯，‘天命’早该从他们的身上收回” 。(p88)“大乘佛教和基督教的兴起和传播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转折。虽然它们发生在欧亚大陆文明中心的舞台上，但影响却是世界性的”。(p108-109)他将西方文明发展戏称为四种“犹太教”的嬗变：犹太教、基督教‘达尔文主义和马克思主义。(p146)“地区性民族国家是西方人的政治理想，已成为越来越多的其他采用西方制度的国家的政治理想，但是，从经济的角度看，自15世纪西方人掌握了航海技术而使人类世界连为一体之后，民族国家的政治理想一直是某种时代性的错误”。(p148)

在《经受着考验的文明》一书中，汤因比指出："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在1947年分裂的世界上激烈地较量着。无论在什么时候，要是事情在看来日渐难以对付的情况下变得糟糕了，人们总是指责那些在自己的领域内传播不良影响的敌人，从而含蓄地原谅自己的失误”。(p153)“无论物质生活怎样提高，也解决不了人在精神上对社会公平的需要。在这个世界上，有特权的少数人和没有特权的多数人之间不平等的物质分配，已经使得技术发明由一种不可避免的不幸变成一种不可忍受的不公平”。“不公平的道德的丑恶毁坏了艺术效果的美感”。(p155)“历史的启示并不像占星术用的天宫图，而是像航海用的航海图，它给予有智力使用它的航海家更多的希望，能够让有勇气和经验使用它的人避开岩石和暗礁向前行驶”。(p157)“严格地说，美国意识形态和苏联共产主义关于自由资本主义的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是，在每个已知的社会形态中，它对于每一个想到的社会病都提出了一幅作为灵丹妙药的社会‘蓝图’。然而，这并不适合真实的生活现实。在真实的生活中，无论是第一次被看到的社会系统还是可以根据记录重建的社会系统，它处于无限制发展的社会主义和不受制约的自由资本主义这两种极端理论之间的某一点上。政治家的责任是根据他的时代和地方的社会环境寻找适当调和自由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政策，以此推动此时正行驶在特别陡峭的坡地的国家卡车。总而言之，世界需要的是把自由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相对抗同它的意识形态基础分离开来并处理它们”。(p175)

在汤因比的讲座稿和对话录中，这些思想值得思考。

“这种最小限度西方化的政策之所以失败并且注定失败的原因就在于它违背了一条真理：任何一种文明、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它的各个部分相互联系、相互依赖”。(p191)“文化辐射的各种成分的穿透力和这一成分的文化价值成反比。被冲击的社会机体对于不重要的成分的阻力，要小于它对于决定性成分成分的阻力，因为不重要的成分不会对被冲击社会的传统生活方式造成那么猛烈或者痛苦的动荡。自动选自价值最低的文化成分使其传播得最广泛，是文化交往的一条不幸的规律”。(p206)

“自从西罗马灭亡以后，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统治它的领土一样有效的统治东半球的西端或者美洲”。“中国对东亚的控制，不是纯政治性的，最重要的是文化控制”。“中国文化一直是东亚半个世界的粘合剂”。(p262-263)“(东亚)的遗产有以下几个方面：(1)在过去二十一个世纪中，中华民族始终保持一个帝国的经验。这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范围内世界国家的地区榜样。(2)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逐步培育起来的世界统一精神。(3)儒家世界观中的人道主义。(4)儒家和佛教都具有的理性主义。(5)对于宇宙的神秘感知和认为人企图支配宇宙是自取灭亡的认识。(6)人的目的不是狂妄地支配非人的自然，而应是生活于自然之中同自然和谐相处的信念。(7)通过把科学应用于民用和军事两方面的技术，东亚人可以战胜西方人。日本人已经演示了这一点。(8)由日本人和越南人所表现出来的敢于向西方挑战的勇气”。(p267)

但是，必须要说的是，在汤因比先生的思想论述中，有些内容需要引起注意：

第一，也许缘于作者基督教徒的“宗教情怀”，汤因比将信仰与宗教对等，并表现出明显的泛宗教化倾向：“在人生的旅途中，无论如何回避宗教，它迟早要和人们相遇。如果有人完全摆脱了宗教，那么他将付出丧失人性的代价”。“人类需要一种世界性的宗教，它能使所有人都认识到人类是宇宙的一部分”。(p238)“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只有宗教是人类唯一的本性，只有它才能激发人类心灵、控制人类自己”。(p218)“5047年的历史学家们会说，人类社会统一的重要性并不在技术和经济领域，也不在战争和军事领域，而是在宗教领域”。(p180)

第二，他在发挥历史学家独有的深邃的洞察力的同时，也难以避免的带有以古推今的直观推理的专业习惯：“世界将成为一个全世界政教统一的组织形态，并产生自己的新意识形态”。“革命事业将由一个残酷的世界独裁者来领导实现。实现之后很可能还会出现一种反动，但这种反动会为下一次稳定奠定更加坚实的基础，从而使稳定具有持续性。而这可能会由第二个世界独裁者完成，因为他吸取了前任的教训，会采取更加适宜的措施”。(p256)“世界统一是避免人类集体自杀的唯一道路。在统一这一点上，中华民族是世界上现有民族中具有最充分积淀的。在未来的整个人类社会，能够完成统一的政治家的楷模是中国汉代的刘邦”。(p270)

2014-11-26于峻修堂书斋